双鱼墨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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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日周黄013】雁双飞

雁双飞

·周黄武侠paro

·BGM:双侠

·1.7w字


 

(一)

秋高气爽,大雁南飞。此刻,蓝溪阁副阁主黄少天骑在马上行于山路,抬头望了望天上排成“人”字的大雁,拈起颗石子,只听得“咻”的一声,破空声之后——

依旧整整齐齐地飞着,每一只都还在原来的位置。毫无变动。

打鸟摸鱼上房揭瓦,小时候的黄副阁主不知做过多少次,现在他早已是名动武林的第一剑客,被尊奉为“剑圣”,成为了每一个用剑的高手试图打倒的对象。黄少天本人并不在乎被当成假想敌,他对此相当自豪,意气风发,眉飞色舞:“这说明什么?这说明本剑圣是标杆!是武林中用剑高手最想打倒的巅峰级存在!战便战,战完了本剑圣依然是剑圣!剑圣战累了,想吃叉烧包奶黄包虾饺烧麦凤爪糯米鸡——要东街那家道茗楼做的,他们的早茶点心味道一流,还可以买回来顺道给小卢尝一尝……”

是的,黄剑圣不仅是用剑高手的标杆,还是话唠高手的标杆。身为标杆的蓝溪阁第一高手黄少天,却独自一人离开了蓝溪阁,没有带任何下属与助力,以至于在赶路途中百无聊赖地投石打雁,而且还没有瞄准,只是凝起了内劲随手一扔罢了。

然而剑圣的随手一扔当然不可能是普通人软趴趴无力的随手一扔。

须臾,一道比之前更轻灵却又更迅捷的划破气流声直击而来——

黄少天拧眉。

但是他纹丝不动。

那颗石子准确地落在他的马侧。

黄少天抬头,紧紧盯着一个方向,嘴里不闲着:“是哪位兄台?是被刚才那颗石子误伤了?我看你这一招内劲速度方向都很稳当,不至于被误伤吧不至于吧?但是兄台你这一手很漂亮啊!不如出来一下我们认识一下,我保证不打你,我们就切磋一下点到为止你看怎么样?”

一片沉默。

黄剑圣是不会被沉默打败的男人:“嗳兄台,你怎么不说话,我知道你在那里你听得到,真的被误伤了那我给你道个歉哈,我可以给你验验伤保证负责到底,兄台你应一声啊?你别不出声啊?”

还是沉默。

黄话唠艺高人胆大,虽然一人赶路,对方来路不明、武功不弱,但是就连狮子他都想撸毛,碰到好奇的都要凑凑热闹,却每次都能全身而退。所以这次,终于遇到点让他枯燥的旅程不那么无聊的事情,他就忍不住要去凑一凑。

于是在两度沉默后,明显感知到那人不应声却也没有离开,黄少天从马上掠起,身轻如燕,飘忽轻捷:“兄台那我过去了——”

 

黄少天的话蓦地卡在喉咙里。

 

山路旁的小溪里,一人半身浸泡在水中,伸手欲够岸上的衣服。

他抬头看向黄少天,只见双眸清亮如星,长发黑似锦缎,那张面容像是被阳光眷顾而熠熠生辉,从发梢、从脸庞一路滚落的水珠,也因此闪烁着夺目的光芒。

 

黄少天觉得眼前像是出现了一朵又一朵的烟花,闪的他短暂地懵了。

 

周泽楷静静地看着突然哑口的黄少天,眼睛里划过一点窘迫,嘴唇抿了抿,很快又低下头去。

 

在一片静寂中,他慢慢地说:

“刚刚,石子落水里,衣服湿了。”

 

(二)

周泽楷有点后悔自己一时冲动,拎起一块石子砸回肇事者的身边。

他本来在小溪里沐浴,而天外飞来的石子激起水花,直接浇湿了放在岸边的衣服。他盯着湿漉漉的衣服看了一会儿,不知怎么的,等他反应过来,手中的石子已经飞了出去。

尔后缺乏江湖经验的周泽楷闷声不吭,试图浇灭对方的好奇心,事实证明是失败的。

最终结果就是,他和对方大眼瞪小眼,他在水里,对方在岸上,他不着/寸/缕,对方衣衫整洁。

 

事后那名聒噪的剑客真诚地道了无数次歉。

“抱歉抱歉我真的不知道,冒犯了你你别生气,要不我陪你一套衣服吧?”

听得他第八次这么说,周泽楷摇摇头:“不用了。我刚才,也冒犯了。”指的是他一时冲动飞回石子,这对江湖人士来说,确实也是冒犯。更何况,都是男人,又不是大姑娘,也没什么大碍。

听他这么说,黄少天也不再强求,他很快地接下去说:“那我们就算扯平啦?虽然开端不算好,不过解开了误会就好,我们也算有缘。刚刚互通姓名,我听你不像此地人士,是准备去往何处?我欲去杭州,你呢?”

周泽楷答:“杭州。”说完两字,觉得这样太过冷淡,想起临行之前方明华长老的遵遵嘱托和江波涛护法塞来的《江湖行走心得》,又补了一句,“一起?”

他说这话时一直认真地看着黄少天,神情专注眼神明亮。黄少天莫名觉得自己有点受不住,心里嘀咕:不知这人是不是和谁说话都这样,嘴上赶紧应着:“好啊好啊,看来真是有缘哈哈哈,周泽楷你也是想去看看一年一度的武林盟大会吗?我看你的身手,完全可以参赛了,和你一档的人都不多,不过有这等实力怎么以前没见过你,是今年刚刚进江湖吗?嗳你有不懂的地方可以问我啊,我是老江湖了,带你没问题!”

周泽楷不由得仔细看了看这位看起来和自己年纪相仿的“老江湖”,声音充满活力,笑起来露出虎牙和梨涡,就是个青春四溢的年轻人,明明看起来比自己还小,却偏偏作出一副老大哥罩小弟的样子,倒是有几分的……可爱了。

于是他“嗯”了一声。适才黄少天一连抛了数个问题,也不知道他“嗯”个什么劲。

黄少天直接将他这声“嗯”默认为回答了上述的所有问题:去看杭州一年一度武林盟大会、初入江湖,还同意让自己罩他,心情颇好:“那我和你讲一讲当今江湖形势,聊作谈资,你随便听听。江湖人那么多,你也不用全认识,只记住那么几个就好了。”

周泽楷点头,然后说:“比如,剑圣黄少天?”

黄少天先是一愣,尔后便拊掌笑起来:“对啊,剑圣黄少天,拳皇韩文清,斗神叶秋,幻术千手王杰希,分属蓝溪阁、霸图山庄、嘉世门、中草堂,是当今武林的顶尖高手——然而斗神陨落,却邪由嘉世新招的孙翔继承,今年的大会,可是武林势力重新洗牌的一场大会,想必有许多可看的啦!”

他一打开话匣子便滔滔不绝,所幸周泽楷是初入江湖的懵懂新人,再加上生性内敛温厚,也不打断他,就微微侧耳听他说道,神情极为认真专注,清晰可见清亮瞳仁上的倒影,能生生看得人面红耳赤。

黄少天虽然没有面红耳赤,但在这样的目光下,觉得自己好像受到了鼓舞,禁不住说得更多了,噼里啪啦竹筒倒豆子一般开始详细说明当今的形势。

明明他们今天才认识,行走江湖警惕自省,不可想着害人也不可轻易托付信任的道理,黄少天这个自己口中的“老江湖”自然懂得不能更透彻,可他就是莫名对这个人有一种信任感——人们一般将这样的感觉称为“直觉”,黄少天行走江湖封神成圣,直觉敏锐无比,比起那些信条与规矩,骄傲的剑圣明显更相信自己。

 

“……除了嘉世门的变故之外,塞外崛起的轮回教也是今年的一大变数。前两年轮回教少主继位,本来远离中原武林的轮回教将势力逐渐渗透进来,在各地争相设立分会,好吧这对我们蓝溪阁来说也算不上是什么威胁,毕竟要百花齐放比较有意思嘛对不对?本剑圣也不是迂腐的人,哪像某些门的门主说什么这是邪教,啧啧!然当今江湖的格局自然会发生改变。尤其是今年轮回教宣布会参加武林盟的大会,这大概也意味他们正在表态希望加入武林盟,这场大会能不能让他们取得邀请函呢我还是很期待的啊!我从还没见过他们那教的人出手,不知道路数走的是哪个?今年的武林盟大会还是很有料的,周泽楷你来的正是时候!”

枫林如海,连绵不绝,清泉凛冽,水白潭清。

落叶纷飞中周黄二人打马而来,马蹄踏过落叶沙沙作响,远远留下谈笑声。

——黄少天负责谈,周泽楷负责笑。

甚是和谐。

 

“哎我说,都忘了问你师从何派了?看你一个人,如果没有派别考虑一下我们蓝溪阁怎么样?我们蓝溪阁乃是中原武林第一大派,待遇绝对顶尖,童叟无欺,远近闻名,还有本剑圣这个蓝溪阁第一高手罩着。怎么样,考虑一下呗?”

黄少天说得天花乱坠,直接将与蓝溪阁并列的另三大门派说低了一个梯队,也不管中草堂王杰希知道后会不会扛着灭绝星辰上来糊他一脸。

周泽楷还真的认真思考了片刻,在林鸟清脆的唧唧啾啾声中,他十分诚恳地回答了,声音低沉:

“有。轮回教。”

 

黄少天:“……”

黄少天心情复杂。

 

周泽楷望着他笑。

眼睛弯弯,眸底清澈,笑容中有一些腼腆,仿佛因为拒绝了他的热情邀请而有点不好意思。

 

黄少天看着笑得很好看的周泽楷,心情更加复杂。

 

(三)

周泽楷又想起了方明华长老的谆谆嘱托与江波涛护法的《江湖行走心得》。

方明华与他亦师亦友,听得他准备一个人提前离开去历练一番,也知道自己拗不过这位看似温和好说话实则心内有乾坤的小教主,就连带着江波涛,围着他连番轰炸数天,轰炸警戒第一条:“不要与人说明自己的身份。”

江波涛说:“小周,你看呢,咱们常年窝在塞北嘛,虽然从前教主开始就试图南下了,但是直到你即位才算小有成效嘛。人都是排外的,中原武林不了解咱们,他们本身关系就错综复杂,有如嘉世门陶门主直指我们是邪教,也有如蓝溪阁喻阁主不动声色地权衡考量,还有像霸图山庄完全不表态,也有像幻术千手王杰希领中草堂遥表兴意……所以不管怎么说,在武林盟大会出结果之前,小周你行走江湖,切莫表明身份。”江波涛忍了又忍,还是忍不住了,“……其实我更想叫你蒙个面纱,这至少可以减少一半的关注度,不过还是算了……”

方明华长老曰:“缘分总是悄然来到,小周年纪大了,总该去试一试。何必要蒙着脸呢?大大方方露脸至少可以提前成功一半,再加上性格脾性,又可以成功另外一半。”

……所以方长老,你是把教主历练当成寻姻缘了吗?

 

于是周泽楷补充:“护法。”他想了想,语气笃定,“不能告知教主身份。”

黄少天是谁,灵活机变那是必备素养,更何况外界一向对轮回教知之甚少,他们蓝溪阁就秉持着静观其变的态度,这回碰上个武功不凡的教内人士,他很快就反应过来,顺势挂上个笑容:“哎呀原来是轮回教的护法,不能说你们教主的身份就不说呗,好吧我确实很好奇你们教主到底怎么样啦,但是我很体贴,不会逼你的。”三言两语,便将之前对于轮回教的猜测拨开,十足的和善与亲切,只字不提中原武林对于轮回或险恶或积极的推测。黄少天是话唠,但他绝不是一个仅仅话多的人。

他偏头一笑,端的是一派潇洒:“倒是有空我们切磋一下,看看能不能互有进益!”

周泽楷竟也不计较轮回入中原引发的那些叵测居心、满怀猜忌,对一个刚刚认识三个时辰、背后代表着蓝溪阁庞大势力的人,歪头露出一个柔软的笑:“好呀。”

这笑容像是碧天之上絮堆素白的云,轻飘飘又沉甸甸,无论风来是急是缓,却都不能刮走。

 

(四)

庭树疏疏河汉低,瓦沟霜白月平西。①

渔梁驿为中原入闽第一驿,同理,也是由岭南过闽入吴越的必过关隘。黄少天这一路走得很熟,蓝溪阁的主要势力在岭南与江南西道,他常常选择这一条线路入杭州。

周黄二人紧赶慢赶,在山间一路奔驰,总算在入暮时分赶到了驿站。

远远看到旅人过来,驿站人等立刻迎上前,牵走他二人的马。

驿站一般为官府设立,免费接待仕宦或情报人员;然南北往来,商贩不绝,渔梁驿也同样收费接待往来商贾与武林人士。

非官非商,驿丞自然不必出面,引他们二人往住处去的小老儿看到两位俊俏的后生,显得有点兴奋,一路上操着带有此地方言的官话絮絮叨叨:“看你们两位风尘仆仆,赶着往北走哇?今晚先歇好来,咱们这渔梁驿啊,那福州的丝绸、漳州的纱绢、福兴的荔枝、泉州的铁观音、顺昌的纸、德化的白瓷②,往往来来,都得经过咯。今日也是,忙得很呐,驿站房间不够,你们俩小伙子睡一间房,你们瞅瞅能不能?”

黄少天与周泽楷对视一眼,黄少天先道:“我倒是没意见,挤一挤便好了。周泽楷你觉得呢?”

周泽楷没犹豫,答:“好。”

黄少天这才展颜,掏出碎银递给小老儿:“麻烦老人家去沏壶上好的铁观音来,剩下的就都给您做辛苦钱。”

“好,好。”小老儿把银子往袖子里藏,殷勤道,“咱们驿站前头有个妈祖庙,来往的人都去那里求个平安。那庙里还有条半丈来长的鱼骨,”他伸出手夸张比划了下,“都说那是鱼仙的骨头唷!现在天色已晚,两位明日要不要也去庙里看一看?”

周泽楷还是那副温温的样子:“多谢。”

“嗳待我们先去休息再说吧老陈头,你好生啰嗦啊!”黄少天插话抱怨道。

夭寿了,以话唠闻名的黄剑圣居然嫌弃别人啰嗦!

周泽楷忍俊不禁,撇过头去,笑得肩膀轻轻抖动。

老陈头闻言,惊讶地瞪大了眼睛望着黄少天。

黄少天先横了偷笑的周泽楷一眼,接着嘻嘻一笑:“渔梁驿我都来了好几回了,次次都是你接待我啊,我都记得你叫什么了。我晓得,等会儿你又要劝我们去驿站后头的小溪里瞧瞧了是不是?记下了,小溪里的鱼好吃,明天就上一道红烧秋刀鱼好啦。今晚的菜随便上,能果腹就行。”

老陈头盯着他看了好一会儿,才连连点头:“哦哦,是客人你啊!老朽现在记性不好、记性不好,客人勿怪、勿怪哈!”

说话间,老陈头已经领他们到了房门口,打开门,又说了几句驿站的热水供应以及休息时间,也不再指点伙房、马坪的方位,把带着的那盏灯递给周泽楷,颤巍巍走了。

 

吃罢饭,周泽楷抬手提起刚刚送上来的铁观音,替黄少天和自己各斟了一杯。

黄少天在桌子边,撑着脑袋望着他。

热气袅袅,茶汤金黄清澈,茶香悠远,周泽楷的容颜彷如最青翠正绿的茶叶尖尖上,最为透澈闪耀的露水,如珠如玉浑然天成,璀璨而伴着香冽之气,见者难忘。

“周泽楷啊,你明天要去庙里看一看么?那条鱼骨。”黄少天有点愣神地接茶,脱口问道。

“不。”周泽楷摇摇头,将瓷杯递给黄少天。

黄少天回神,顺着他的语意调侃了几句,端起茶抿了口。

 

入夜时分。

夜色沉沉,星光稀疏,驿站一片寂静,人畜都陷入睡眠,灯光熄灭,唯有驿站后溪流的潺潺流水声清晰可辨。

万籁俱寂时,一道身影掠过上空,身法轻快,仿佛是一道细细的气流刮过,连树上栖息的寒鸦都没惊动半分。

——然而,有人竟拦在他的面前。

他立刻改变吐息,这改变的一瞬间也微乎其微,接着他稳稳当当停在对方面前。

秋天的月很白,很明。

月光如水,素晖似纱,照亮了两个人的面庞。

 

周泽楷和黄少天面对面各站在一抹树梢上,眉目平静,隐隐对峙。

 

(五)

妈祖庙里也是一派沉寂。

金身泥塑的妈祖娘娘高有一人余,唇红齿白慈祥含笑,望着大殿里的所有人。

半丈长的鱼骨粗粝惨白,尾骨细密如针如刺,空白凹陷的眼窝处一团漆黑,稳稳立在妈祖塑像之后。

幽幽烛光中,妈祖注视着两个人从正门踏入大殿。

 

不过一呼一吸的时间,四面八方,从头到脚,飞爪暗镖,银针软鞭,数不胜数,铺天盖地向那二人而去!迅疾如飞鸟,猛恶似虎豹!

黄少天动了。

瞬息间,他几经拧身旋步,待半数的埋伏之人要再出招之时,视线中居然再找不到他的影子!

行动诡谲飘忽,如鬼如魅,待第一个殒命者找到黄少天时——找到的是他一闪而过冰冷的剑光!

冰雨,当今武林剑器谱排名第一,黄少天的佩剑。

死在冰雨剑下,倒也不会觉得憋屈。

剑光如雪一闪而逝,血花飞溅。黄少天一击即走,匿入黑暗,下一刻弧光又现,血色再起。

武林盟最大的机会主义者,不出手则已,一出手必定光芒四射无比耀眼。

周泽楷则一直在敌人的视线范围之内。

他们看得见他的身影,但看不清他的身形,更追不上他的速度!

周泽楷的每一招都清晰可见,然而他的每一招,即使看见了看清了,也都无法躲避。上一秒还在抛射暴雨梨花针,下一秒就见雾雨般的银针中直直探过一把幽蓝的戟,穷尽逃生的本能试图躲避,辗转腾挪过、挥动武器抵挡过,却仍然——一戟直刺眉心,不能逃、无可退,只能带着无法言说直面死亡的恐惧,去地下向阎王哭诉罢!

泼天而来的阴损招数中,周泽楷手执短戟,不避不让,所有攻击俱在他眼前化为无物、被狠狠碾碎。

飘若浮云,矫若惊龙,游刃有余,强肆华丽。

招是好看的,身法是好看的,人更是顶好看的。

招也是暴力的,身法也是可怕的,人更是顶凶残的。

周泽楷凶残,黄少天奇诡,二人虽各自为战却又隐隐呼应,两大高手合力绞杀之下,不过短短的时间暗杀者就折损近半,这座不大的妈祖庙里一地尸体,满是血气,仅剩一支颤动不定仿佛呼吸的烛光摇曳着,大部分地方漆黑一团,只能靠着倾斜进来的月光分辨出妈祖娘娘可亲微笑的脸庞。塑像在这样的月光与血光中,嘴唇红如朱砂血,脸颊白似凛冬雪。巨大的鱼骨投下狰狞诡秘的影子,幽幽泛着惨惨的白色。

此刻残存的暗杀者已经不敢再妄动。

于是庙宇里静了下来,四下一片阒然。

一直在黑暗中游走的黄少天现出了身形。他出现在周泽楷的背后,手中闪着幽幽冷光的冰雨上,顺着重力沿着剑锋缓缓淌下一线血液。杀意正酣,黄少天兴奋地伸舌舔了舔虎牙。

与此同时,周泽楷突然动了!

迅疾如风,整个人仿佛一支百步穿杨的利箭,“倏——”地直射往一个之前一直被忽视的角落!

那个黑黝黝的、此前毫无动静的地方,猛地飞出一个身影,同时洒出一大把铁蒺藜,内含内力,冲击十足,寒光闪闪地兜头罩来!

接着那人毫不恋战,凝起全部气力就要破窗而逃!

然而周泽楷先他而暴起,那一把铁蒺藜在他的内劲中攻势骤减,不过替那人抢得一点点的时间差,幽蓝的短戟在他手中挑、拨、刺、割,视线之间,只觉得一张蓝线织就的大网将他护得密不透风。在一片暗器之中,他的速度也丝毫不减,整个人似蝴蝶穿花一般直取对方!

周泽楷的这一动破开了之前的凝滞,那些暗杀者也纷纷祭出武器,也就是在几个呼吸起落间,所有人都爆发而起。

他们的专业素养是一等一的,这时候也不想着保全自己,一个一个都拼着内力、用尽毕生所学殊死掩护着那个逃跑者。

职业杀手或许内劲和武功招式不是一等一的,然而轻功一定是顶尖的,他们有的本身离窗户,有的离逃跑者近,有的离周泽楷近,须臾间纵身,将将能够得上周泽楷的身影。

强龙不压地头蛇,鬣狗能啃雄狮肉,此时的周泽楷,像是被毒蛇缠绕撕咬的蛟龙,前有漫天阻碍后有豺狼虎豹,纵使他武功再高,在这一间不大的庙宇中本身就施展不开,遑论他心里存着些对这南方信仰的尊重,又不愿将这里弄得一团狼藉,导致在这几个刹那间,他的处境看起来颇为凶险。

——但是他不是一个人。

“看剑看剑看剑!!”黄少天的声音又脆又亮,突兀响起。原来在周泽楷一动之后,他就立刻稍落后以三段斩开路,冲周泽楷掠了过来,然而怪乎剑圣太善于隐匿,竟在他出声了才发现这人居然已到近前。

当年江湖第一美女苏沐橙就曾经评论过黄少天:“黄少天这人,根本帅不过几个招式。”

此言不虚。

他隐于黑暗一击必杀的时候,多么冷酷、多么狡猾!

可是当他嘴里喋喋不休喊:“你往哪儿躲?看本剑圣的升龙斩!斩斩斩!!”然而手里剑花一挽,使得却是一记仙人指路反手击飞身后的偷袭之人,口中不停,“哈哈!躲不掉吧?躲不掉了吧?接好这记落英式,再来!破空式!!”然后手腕一抖,一个回风式扫得人偏离了行进路线。

简直是生理和心理的双重摧残。

周泽楷仿佛已经知道了黄少天一定会及时出现、完美策应,所以他根本就没有因为那群毒蛇一哄而上的撕咬而有丝毫停留,除了前方挡路的不得不出手一划震开,他毫无顾忌地把后背留给了黄少天。哪怕他和这个人认识了只不过几个时辰,更遑论他特殊的身份,让他在中原武林处境颇为尴尬,不怀好意者不在少数,黄少天若要背后使坏,此刻对于他而言必定是不小的阻碍,甚至可以说将会十分危险。但这位二十年来未曾踏足外界、被传得神乎其神邪乎其邪的周教主,端的是一颗赤子心、一抔知己意,他什么也没说,但用行动表达了他的信任。黄少天也没有辜负他这份不言说的信任,他用言语与行动回应了周泽楷。……虽然言语可能多了些。

无数的往来应对,内含玄机,说来话长,却都不过发生在一滴水珠从妈祖庙屋檐落到地上的时间里。

水珠落地,逃逸者与周泽楷先后破窗而出,一众杀手也不敢再与黄少天纠缠,急急想要撤退。

黄少天边挥剑边追至窗外,一路斩落几人,嘴里嚷嚷:“哎怎么就跑了?本剑圣的命你们还没取走呢,怎么这么不敬业,太没职业操守了啊!”

那个逃跑的显然轻功不俗,在保命的心理逼迫下,速度几乎趋近周泽楷,两人很快就没入前方树林里。

黄少天却没有再追上去,杀手奉命办事,拿钱杀人,抓到了也问不出什么来;而那个人强提内力突破速度上限不过是一时,周泽楷要追上他只是时间问题。

他折返回妈祖庙,一边叽叽咕咕说“周泽楷竟然能跑得那么快,这轻功身法还真古怪”一边蹲到地上,随手翻过地上一具尸体,扯开衣服,借着月光一看,在那尸体的右肩胛处,赫然纹着一缕玫红色的烟雾印记!

“烟雨楼。”他自言自语道。

而后他把尸体一丢,翻翻捡捡又掏出一个黑黝黝的暗器匣子。凑过去端详摸索,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了一枚隐蔽的、造型奇特的闪电镂空雕刻。

“雷霆堂。”他撇撇嘴,说。

那个匣子他信手一扔,“哐当”砸在地上,咕噜噜又滚了好几圈,滚到了周泽楷的脚边。

 

这么快?

黄少天眉心一跳,直起身,回头看向周泽楷。

让他意外的是,周泽楷是一个人回来的,不过手里多了一样之前没有的东西——一本书。

“你没追上他?”黄少天皱了皱眉,忍不住问道。没办法,这实在是出乎了他的意料,毕竟以周泽楷今晚表现出的实力看,那个畏畏缩缩的逃兵根本不可能在他手上讨到便宜。

“没。”周泽楷摇摇头,觉得自己这说的不太清楚,补充道,“追上了。”

“那你……放跑了他??”黄少天有点不敢置信,跳到了他的面前,猛地意识到了什么,视线落到周泽楷手里的那本书上,“是为了这本东西吗?这是什么啊要为它大动干戈?武林秘籍?什么武林秘籍会出现在这地儿,我来这里那么多次都没听到过这方面一星半点的传闻!”

 

“嗯。”周泽楷点头,很直接地承认了。不仅如此,他还非常直白、非常有力地回答了黄少天的问题:

“《穿云谱》。教中秘籍。”

在黄剑圣的话语淹死周泽楷之前,周小教主做了个匪夷所思的举动。

——他把口中的“教内秘籍”,稳稳地递给了黄少天。一派落落大方与人分享的模样、

黄剑圣震惊了:“……我靠靠靠,这就能给我看?!不是说秘籍嘛秘籍嘛!!你是不是不理解秘密的‘秘’字怎么写!你这么自作主张你们教主让么?”

周泽楷笑了笑,摇摇头,手扔坚持伸着不肯收回,大有你不接我就举到天荒地老的架势。

黄少天咽了咽唾沫。须知像黄少天这等好奇心旺盛又身处武林顶尖的高手,面对送上门来的秘籍,在月光下发着莹莹的光,他的小心脏还是不由自主地跳得有点快的。

当他最终接过这本《穿云谱》,小心翼翼端着翻开第一页,被“欲练此功必先自宫”八个朱砂大字险些戳瞎了一对闪亮亮的招子的时候,脑子里霎时刷过几千几百的想法:什么?自宫?什么邪门的练法?练了就要自宫,是给太监练的么?这秘籍真特么像魔教的!等等我靠周泽楷是不是也练这个啊?那这样的话,不不不……等等等等……

黄少天努力低垂着头,内心吐槽已经足够刷起一座妈祖庙,待他费劲心思平复下心境,抬起头瞅着周泽楷那张在月光下好看到不像存于人间的脸,心里飘起一点凉意,刚刚准备说什么的时候,周泽楷黑沉沉的眼睛直视着他,嘴唇轻启,平平静静地说:“假的。”

 

黄剑圣:“……啊?”

静了一会儿,黄少天:“……靠,周泽楷,我就说你怎么会那么单纯!!假秘籍本剑圣也是不看的好吗!!亏本剑圣刚刚、刚刚还替你惋惜了一把!”

周泽楷闷闷的笑声好似在为他这后知后觉的反应伴奏。

“喂喂喂你笑什么?有什么好笑的啊?”

“惋惜。嗯,惋惜什么?”

“……本剑圣是为朋友惋惜,痛心疾首心疼不已!你看我待你推心置腹友善可亲诚实稳重,你竟然这么诓我,对得起我辛辛苦苦的掩护和刚刚切切实实的担忧吗?我现在依旧心痛不已,你居然已经懂得欺骗我了!还不止骗了一次!”

“掩护,谢谢你。但是没有骗你呀。”

“什么,你还说没有?好好,等我们把这庙给弄干净了,哎这尸体要怎么处理啊就丢后山吧,反正江湖人火拼官府一般不管——然后咱俩回去对质好好折腾一下,看你还有没有底气这样讲。”

“好的呀。”

“……好,回去面对面促膝长谈不能反悔!”

“嗯。”

 

(六)

灯烛幽幽,室内豆灯在避风处发着晕黄的光。这等村野,灯具自然是粗糙简陋的,豆大的烛火也仅能照亮半间屋子,越往远去,便幽深一分,最后渐渐归于沉寂。有两道影子被光投在地上,影子又修长又摇晃,比例失调,一路爬上墙根。

周黄二人就在这间光线昏昧的房间里相对而坐。一个坐在桌子这头,一个坐在桌子那头,鉴于桌子是圆形,所以他俩坐在了桌子直径的两头,面前各放着一杯冷茶——茶冷了太久,不能喝,然而黄少天非要这么摆,硬生生凹出一副促膝长谈的样子,桌子圆心上摆着个茶壶,总体看起来非常对称。

自打进屋之后,黄剑圣就跃跃欲试,毋庸置疑,他接下来必定用话语血洗周泽楷,来一解心中愤愤了半夜的疑惑……

周泽楷先声夺人:“你问。”

周小教主的不善言辞与出色容貌在整个轮回教内都是极出名的,奈何周小教主人生的前二十年都不出总坛的所辖地域一步,而今的中原武林,蓦地要领教这一份来自塞外的馈赠,总归是要花上许多心思与时间,才能咂摸出味儿来。

黄剑圣起先气沉丹田试图先行出招,突然给中途这一岔气,气就乌溜溜地飘了。

于是中间那好不容易营造的剑拔弩张的氛围,就成了胀气的麻布袋子,这么一戳,瘪了。

“确实要我先问哈。”黄剑圣有点郁闷,他难得遇到一个总能堵到他的人,上一个能和黄剑圣大战三百回合口水仗的还是现在下落不明的斗神叶秋,而这周泽楷吧,很明显是没法和他有来有往唇枪舌剑的,但是生生能用几个字让黄话唠稍微噎上那么一噎,还不知道是故意的还是无心的。所以黄少天决定开门见山:“毕竟是你,偷偷摸摸从床上爬起来,偷偷摸摸出门,给本剑圣逮了个正着,让我好好问一问不为过啊对吧?”

明明是两人各怀心思狭路相逢,怎么就叫逮了个正着?周泽楷有点委屈,但是周泽楷不说,周泽楷点头:“嗯。”

黄少天满意地点点头:“态度不错,但是一定要诚实,不能有任何欺骗行为!好,第一个问题,你为什么突然想要去妈祖庙,我问你的时候你还讲不去的,怎么大晚上一个人做贼一般地溜过去了?说好的啊,要诚实回答,不能撒谎!”

周泽楷没说话,从袖子里掏出张纸条,递给黄少天。

黄少天接来一看,上面歪歪扭扭写着“穿云谱”三个字。他“啧”了一声,抬头对上周泽楷看过来的眼睛,那眼睛又平静又温和,像是平原,彷如星空,坦坦荡荡,定定看着人的时候认真仔细,只消这一眼看去,黄少天便知道,他没说谎。这人不爱讲话,可是他的话语,写在了眼睛里。黄少天有点不自在,做作地咳了一声,移开了目光。

他瞅着手上的纸条,心转如电,突然想到了被自己忽视的细节:“这纸条,是不是今天老陈头递灯的时候递给你的?”见周泽楷点头,黄少天简直联想得停不下来,“难怪!难怪!我看出来老陈头有古怪了,竟忘记了他会和你联系!”

对上周泽楷询问的目光,黄少天本想说“现在是本剑圣的询问时间干嘛呢干嘛呢”,转念又觉得好歹是今晚一起联手对敌的搭档,还是应该公平一点。于是他解释道:“这个老陈头根本就不是我以前认识的那个嘛。从我们蓝溪阁总部去杭州的路,我向来喜欢走这一条,每一次都要过渔梁驿,这里的饭菜啦挺和我的口味,风景也不错。老陈头记性很好,他认得我,好吧就算这一年他发生了什么变故认不出我了,但是——”他话锋一转,“周泽楷你记不记得晚餐我们吃了什么?”

这回轮到周泽楷:“?”不过他还是认真地回忆了一下,“红烧秋刀鱼、小葱拌豆腐、清炒秋葵……”

“对,就是它!”黄剑圣反应激烈,“我不吃秋葵不吃秋葵不吃秋葵!老陈头知道我的喜好,看反应他之后似乎认出了我,那为什么还会让厨房上这道菜?我觉得有点不对劲,仔细回忆一番,发现那个‘老陈头’一路就一直盯着你看,本剑圣就想虽然你长得挺好看,但是一个老头子不至于盯着个大男人盯得入迷吧?你说是吧?”

周泽楷:“……嗯。”

“不过啊,周泽楷,这么一来我就可以确定了,”黄少天神色在昏黄的光下晦涩起来,“他们是冲着你来的。鉴于我们以后还要结伴同行,你能不能稍微说一说,是什么恩怨得让那伙人买了烟雨楼的杀手和雷霆堂的暗器,专门来杀你?”

 

“穿云谱。”周泽楷回答。

他的面容迎着烛火,略一低垂眉眼,那长睫如同柔软的水草,投下分明的阴影,掩着下方如同海洋一样绚丽好看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是平静安宁,亦或是深沉莫测,黄少天都看不清楚。

 

黄少天顿了顿,道:“一开始发现老陈头不对劲之后,我便猜测他们是冲着什么来的。可能是你,也可能是我,本剑圣的仇恨值还是挺高的,只是一般人也没胆量动手。所以我今晚也想去那庙里看看,毕竟他都这么热情地推荐了嘛。”

当黄少天发现杀手来自烟雨楼而暗器买于雷霆堂之后,他就开始明白,这场突如其来的谋划,目的并不是为了自己——

周泽楷或许初入中原不了解,但是黄少天清楚得很。烟雨楼的楼主楚云秀,巾帼不让须眉,是少有的女性掌门人。烟雨楼的杀手生意,做的是又快又狠,楚楼主自有一番规矩和手段。按烟雨楼的规矩,他们接的单子,必须知晓目标的具体身份,也要求委托人自报家门。杀手是把刀,但不是一把可以随意拿捏的刀,被卷入无故的纷争,也非他们所愿。烟雨楼不好惹,蓝溪阁身为四大派之一,更是不好惹;剑圣作为当今武林最强的四人之一,更更是不好惹。遑论烟雨楼与蓝溪阁还有着合作与交易这一层关系。倘若委托人开价要烟雨楼杀黄少天,楚云秀断不会答应。而要楚云秀答应,除非对方的势力能够摆平蓝溪阁,但假如对方凭自己就能解决蓝溪阁,又何须上烟雨楼买凶?

同理还有肖时钦,他的暗器机关术堪称当世第一,雷霆堂的暴雨梨花针、霹雳火弹闻名江湖,而肖时钦做事情一贯小心谨慎、滴水不漏,这也是他能带着早先不起眼的小门派雷霆堂一路走到现今在武林盟占据一席之地的原因之一,这般的肖时钦,做生意的时候,当然也会很仔细。

这一想下来就很容易想通,所有的招数,易容的老陈头、话里暗示的妈祖庙、武功一流的杀手、精巧又威力巨大的暗器,统统是冲着周泽楷来的。黄少天是他们漏算的变数。他们布下了天罗地网,用了一个周泽楷不得不赴约的名目,却万万没想到,在那条山道上,不过几个时辰以前,周泽楷遇到了黄少天。原本为一个人布置的鸿门宴,在偶然之下,迎接到的却是两个访客。两位访客将所有布置硬生生搅出了窟窿,捣了个稀巴烂。

黄少天巴拉巴拉解释了一番,最后一锤定音:“总之就是这样,本剑圣真是机智无比,一眼就看穿了他们的阴谋……”

“为什么?”罕见的,周泽楷打断他,问道。

“什么为什么?”黄少天怔了一下,牙尖嘴利地回,“周泽楷你说话可别这么莫名其妙哈,什么为什么啊?”

周泽楷抿抿嘴,没接话,但是固执地看着他,眼睛里好像在说“你明明知道我在问什么”。

这般灼灼的目光一般人当真承受不住,黄剑圣自诩非同一般,但感觉自己好像也有点承受不能,他嘴上东拉西扯了好一阵,眼见着周泽楷丝毫没有放弃的迹象,他只能自暴自弃地说:“好啦好啦,不就是问本剑圣干嘛要去吗?本剑圣好奇不行吗?当时时间紧急,我们都没有好好沟通啊,我就是好奇!再说了,晓得都晓得了,也不知道目的,总不能让你一个人去吧?你不是也进去了?”

那不一样。周泽楷在心里说。当时他已经隐隐明白了他们的目的,也明白那庙里是有些凶险的,他不想牵连黄少天,这个虽然认识的时日尚短,但是相处很愉快的朋友,哪怕这个朋友武功高强。所以他选择了不告知一切,一个人赴约。黄少天则是处于意味不明的状态,他不知道对方究竟是冲着谁,但是剑圣作为蓝溪阁的第一高手,面对不明的事件,那种习惯和害死猫的好奇占了上风,觉得这是在自己熟悉的地盘上发生的事情,怎么能惊扰了这位远道而来、安静好看的朋友,当然得自己去一探究竟了!

结果就是他俩在树梢上相遇。当时对话也异常简单。

黄少天:“你往哪儿去?”

周泽楷:“妈祖庙。……那里危险,以后解释。你先回去。”

黄少天:“凭什么是我回去?这里不是轮回教,要不我去,要不一起去!”

周泽楷:“好。一起。要小心。”

黄少天:“那是当然。你才要小心,中原这边的路数,和你们那里大不一样,跟着我,晓得不?”

周泽楷默不作声和他并列。

黄少天:“喂!”

 

两个人不约而同想到了当时的对话。都觉得当时无论是对方还是自己,都莫名有种“你快走!危险我来!”的高尚情操,然后还都演变成了“我们一起上”的真挚感情。

周泽楷和黄少天对视一眼。

两个丰神俊秀的年轻人在烛光下对望。一个是美玉无瑕,一个是阆苑仙葩。

“咳。”一个咳嗽了一声。

“嗯。”一个挪开了视线。

黄少天不合时宜地想:还好周泽楷这家伙常年在塞北,要是早点进中原,不说别的,就这张脸,一定搅了无数女子的芳心,留下一地的桃花,现在江湖公子榜上那些人,十个堆一起都没他一个抢眼,真是祸害,祸害。

周泽楷不合时宜地想:方长老说过,缘分总是悄然来到,年纪大了,总该去试一试。这场奇妙的相遇,是方长老说的缘分吧?

于是,烛影摇曳,人影朦胧,绰绰间,思绪万千,各怀心事。

 

打破这场暧昧的沉默的,居然是周泽楷。

他说:“有缘。一起吗?”

你我有缘,相处愉悦,日后也这样一起可好?

黄少天:“啊?哦哦哦,好啊,一起一起。”

 

黄剑圣在无意中答应了什么不得了的事情啊。

 

 

(七)

吴启不太开心地甩了甩匕首,血滴啪地落地,甩出了一道血线。

他又检查了一遍周围,确认已经再无漏网之鱼,挥挥手示意四周的同僚,随后和杜明两人一道跃进了院落。那些暗卫们点点头,院落周边散落的尸体被迅速处理,尔后他们便立刻隐匿进了夜色中。倘若不是血腥气还未消散,恐怕没人会知道这里方才发生了一场鏖战。

这是一间三进的院落,院内种着玉兰树,肥厚的叶子落了一地。

正厅的灯还亮着,灯火通明。

轮回教长老方明华与护法江波涛正在室内。方明华与江波涛年纪都不大,江波涛与周小教主一起长大,而方明华像是周泽楷的兄长一般,性格持重,父母乃是随第一代教主立教的功臣,他年纪轻轻,辈分却不小。

方明华问:“这是第几回了?”

江波涛答:“第四回了。”他的眉宇间隐有愁容,“我想,他们的目的应该是荒火和碎霜,当年小周一念之仁,到今天却变成了烦事一桩啊。”

 

荒火、碎霜,当年为周老教主与教主夫人之武器,与《穿云谱》一般,是建立轮回教的根基之一。

老教主与夫人英年早逝,留下一个年岁尚小的独子,因少主年幼,故教主之位由老教主的拜把兄弟张益玮接任,待少主长大后再归还。

然而请神容易送神难。张益玮对少主的确不可谓不好,堪称溺爱之极,丫鬟小厮派了一堆,生怕少主喝茶杯烫了、走路给跌了,前呼后拥,小心看护。周少主眉清目秀,粉雕玉琢一般,好看得很,小时候全教上下也都发自真心地宠他。但等到了一定年岁要习武洗髓时,张益玮百般推辞,说“习武不易,少主娇贵,不必受这大罪,有他与教内上下护着就好”。

方明华的父亲私下里愤愤说:“我看老张,是想把少主活脱脱养成个深闺小姐!最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在屋里看书绣花,养成个废人才开心!”

在众长老的坚持下,张益玮不得已,传《穿云谱》,但是荒火碎霜仍留在教主手中,说,待少主功成之后,再行归还。

张教主教得怎样,少主武功如何,毕竟是私下教学,教内也没什么人知道。慢慢的,教中有了一种说法,少主细皮嫩肉,羞涩腼腆,不爱说话,宛如好女,说不定真的不是习武的材料,担不起一教之主的重担。

江波涛对这种说法嗤之以鼻,他与周泽楷一起长大,知根知底,少主岂止是习武的好材料,简直是百年难遇的天才!就算张益玮教课教一半藏一半,喜欢用高深的话语来解读功法,偏偏不在最关键处破开云雾道真章,周泽楷也能破开迷障,如剥茧抽丝一般领悟运用。

周泽楷十六岁生日前夕,江波涛忧心地问他:“小周啊,你十六岁快到了,按理来说,张教主应该传位于你,可我感觉变故重重啊。”

周泽楷没说话,摇摇头。

江波涛又说:“今晚,我和明华哥来找你商量一下吧。”

周泽楷点点头,安慰一般对他笑了一下。

事实上,张益玮并不准备按约定在周泽楷十六岁时将教主之位拱手相让。他摆了个很热闹的宴席,觥筹交错人来人往,祝贺声四起,却唯独不提当年的那个约定。席上张益玮朝周泽楷祝酒,笑着道要赠少主一套名贵的笔墨纸砚做寿礼。

出乎意料的是,周泽楷拒绝了。他抬眼,一双眼睛直照进张益玮的瞳孔里,对他道:“义父,我要荒火碎霜。”

张益玮倏然变色,下一秒又和蔼道:“你功力未成,荒火碎霜太过锋利,恐怕无法驾驭,日后义父自然会给你,现在可不是时候。”

周泽楷倒是平平静静:“《穿云》若成,荒火碎霜为必需。请义父准许。”

《穿云谱》由周氏夫妇编写,集他们二人对武学的毕生心得与领会,主修内功心法,外家身法是根据二人的情况而编纂,周教主用的是长枪荒火,周夫人用的是短戟碎霜,再加以完善化用,可以适用于矛等有共通之处的武器。而荒火碎霜,这两件武器本身也足够罕有,由古时炼器大师打造,本是一对,铸造时分别以特殊的制造工艺融入了燧石与玄铁于金属之中,相激之时,一个火花四溅,一个冷硬冰寒,相生相克。也正是因此,若要依着《穿云谱》修行大成,必须使用荒火碎霜,如果不用,离巅峰化境总是差点。因为修习《穿云谱》的特殊性,所以轮回教内主修《穿云谱》的并不多,每一位长老护法都各有所长,弟子也随意选择。《穿云谱》习枪戟,《无浪剑谱》练剑道,《云山经》学近身格斗,还有像方明华这样随父亲炼药制毒的。

张益玮听周泽楷向他索荒火碎霜,知道没办法再搪塞。便笑着说:“如今轮回偏安塞北,群狼环饲,张某一心为教,爱之深责之切,恐怕只有对少主严格对待,才能对得起教众与逝去的周兄,望少主别怪罪我啊。荒火与碎霜乃是神兵,于情于理都该是少主的,但是而今,为了轮回的未来,我想试一试少主的功力,看究竟赠器时机对不对?少主,张某也算小有成就,也算是指点过你,直接比试得说我欺负小辈,我便让你三招,如何?”

周泽楷应:“好。”

此时,方明华突然出声:“且慢。”

众人瞩目间,他看向张益玮:“教主,可否请问,怎样才算赠器时机得当?”

张益玮思索片刻,说:“也不对少主太过苛责,能在我手下过百招即可。”

 “请恕我僭越,”方明华越众而出,端正行礼,双目灼灼,“若少主在您手下走过百招,意味着具备了执掌荒火与碎霜的资格,那么——若少主胜了,是否也代表着,具备了掌教的资格?”

 

周泽楷胜了。张益玮被逼让位。

就在第二天,张益玮及其亲信秦朗一干人等不知所踪,自立门户。同样失踪的,还有那本《穿云谱》。

偏安西北终不是良策,随着周泽楷带领轮回进一步的扩张,在中原地区根植了不少势力,轮回也终于探听到《穿云谱》的消息。秦朗曾在江南一带出现过,据蓝溪阁的消息,他们意图求得荒火与碎霜,进一步扩充实力。这次武林大会,周泽楷先行一步,为了不引人注目,随身仅带了碎霜,而荒火,由后续出发的方明华江波涛携带。

“这次让小周先走,不知道是对是错。”江波涛摇摇头。

方明华倒是比较放心:“小周的实力,你我应该清楚,放心吧。”

江波涛起身替方明华与自己斟了温茶:“这倒是。不过,这隔三差五来一次,觉都没法儿睡了。但是比起不来,还是更希望他们来,”他说到这里,嘴角挂上笑容,“来的越多,疏漏越多,信息越多,希望喻阁主能如他所言,从这看出些蛛丝马迹。”

方明华道:“我已让吴启把这次偷袭的线索都告知喻阁主了,蓝溪阁眼线众多,消息网遍布天下,交由他们,总比我们专业。”

江波涛点头称是,想起之前来中原见喻阁主时,又是下棋又是喝茶,两个人都客客气气地说着,温文尔雅地端着,打太极打了一天,最终达成一致,简直头疼。

喻文州临行前还笑眯眯地说,副阁主本来也要提前动身,算算脚程,说不定还能和周教主一路呢。

呵,若真的一路,倒也不错。江波涛想。

 

周教主和黄剑圣岂止一路,简直都要私定终身了。

推心置腹之后,天刚蒙蒙亮,远山处有一点日影,四周还灰暗蒙昧。周黄二人怕被妈祖庙的事件绊住,趁着天还未大亮便披衣起行,离开了驿站。

宿露残花气,朝光新叶阴。③

一路北去。数日之后,到达了杭州。

到达的时候正是晚上,杭州热闹无比。

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
蛾儿雪柳黄金缕,笑语盈盈暗香去。

周泽楷牵着马在市井间行走,慢慢地看,繁华倒映进他明亮的瞳孔,那张如珠如玉的面庞更染了三分颜色,胜过漫天花树。

哟,兴奋起来了嘛。

黄少天一副东道主的样子:“随便看随便看,杭州一向如此,这几日中秋前后,很是热闹。看吧,早来总是有好处的,今日西湖旁更有花灯会,走,我带你去看一看!”

说着,他一把拉起周泽楷的手。

周泽楷垂眸,手上加了力,让两人的手握得更紧了。

黄少天不知是否察觉到了,但他手上的力道更大了。

两个人手牵手,带着几分心照不宣的隐蔽,漫步在万盏华灯的长河中,犹如踏在星海之上,四周莹莹烁烁。

罗扇夹花灯,金鞍攒绣毂,秀色似堪餐,秾华如可掬。④

周泽楷不由得把目光放在黄少天的脸上。花灯温暖的光芒照在他的脸上,黄少天看起来带了几分少年意气,开心地笑着,笑起来嘴角两个梨涡。

黄少天突然回头,周泽楷一怔。

西湖的长岸,夹岸的林木,绽放的花灯,俊朗的面庞。

 

“黄少。”四目相对间,周泽楷开口了。

“嗯?周泽楷什么事啊?”黄少天顺势挪开目光,装模作样欣赏花灯,“嗳你看那个兔子灯,豆豆眼,无辜脸,是不是有点像你啊?”

“擂台见。”

黄少天回头,声音清亮:“好啊,擂台见。不见不散啊!拿出真功夫来哦,我们蓝溪阁可是不会输的!”

周泽楷一双仿佛融了月光的眼睛里,这一次倒映进黄少天的影。

他歪头笑了笑:“好呀。轮回,会赢。”

于是双方打起了嘴仗。

黄少天率先开战,周泽楷回嘴应战。

仿佛认真,又好像只是在打打闹闹。

一个剑圣,一个教主,像幼稚的小孩一样,争论你赢还是我赢。

最后相视一笑,赛场上见。

凶残对诡谲,枪尖挑剑刃。

美人如玉,剑如虹。

秋日雁双飞,来年并肩行。

 

 

(尾声)

 

“去年周教主带领轮回夺魁,直接站到了天下第一的位置,”喻文州慢条斯理地说,手上的黑子欲落不落,“江护法,贵教发展之迅速,让我都惊叹啊。”

“喻阁主哪里话,”江波涛笑起来,执子观望,“还是要感谢蓝溪阁的帮持。《穿云谱》找回,也掀不起什么风浪,近几年武林太平,喻阁主功不可没。江某代轮回全教谢过喻阁主。”

“客气什么,”喻文州眉目不变,淡淡道,“都做了亲家了,周教主已经谢过了。”

江波涛面皮抽了一下,略有破功。

这时,喻文州手中棋子落下。

“啪。”

定音。

江波涛笑:“喻阁主棋艺精湛,我自愧弗如。我们轮回教能与蓝溪阁互惠互利,关系亲密,不失为好事。”

喻文州抬手为江波涛添了杯茶:“江护法,不必客气。合作自然是好事。”

 

蓝溪阁后堂。

“嗳周教主你还真来这么早啊?今年武林大会在蓝溪阁,惊不惊喜,意不意外?”黄少天人未到声先至,“你们轮回住宿的地方可不在这儿啊,说,你来此有没有什么不轨图谋?”

周泽楷准确地找到了他飞身而进的方向。是的,黄副阁主,在自己的地盘,也喜欢飞来飞去不走门。

“有啊。”他低低地笑,“你呀。”

黄少天一个急刹,挑眉:“周护法?”

周泽楷有点不好意思,走到他身边,但是眉眼是无辜的,说话是委屈的:“没骗你呀。”

“你没骗我?你知道在台上我都懵了好吗,武器还都不一样!”黄少天霍然转身,盯着他,试图营造压迫感地越凑越近,“你明明说——”

是了,周泽楷说的是:“护法,不能告知教主身份。”

周泽楷这时说:“江护法说,我不能和别人讲我是教主呀。”

巧言令色!信口雌黄!满嘴谎话!

黄少天心里有无数成语准备喷簿而去谴责对方的行径。

一只手突然捞到他的腰,黄少天一惊自己居然这么放轻防备,下一刻,话唠的黄剑圣被堵住了嘴。

触感温润,湿滑绵软。

黄少天还手的动作僵住了。身体慢慢软化下来,甚至还不甘示弱地咬回去。

一时间,他们气息共通,唇齿相接,无声而温存。

雁双飞,缥缈赋惊鸿,相看相感意缠绵。

 

 

   ——(Fin)——


①宋·蔡襄《宿渔梁驿》

②原句来自明·王世懋《闽部疏》,有改动

③唐·白居易《早行林下》

④原句来自唐·白居易《和梦游春诗一百韵》,有改动


 

参与这个计划并且写完了很开心,希望这个武侠paro大家能喜欢!

Bug肯定有的【喂】,缺点肯定多的,比如中原的概念扩大化啦,因为字数太多了后期剧情跳跃,武林大会直接略过了【请大家脑补第八赛季吧XD】,比如特别啰嗦,比如黑化了一下张益玮大大,而且还没交代下落……

这文的中心思想就是“美人如玉剑如虹,相看相感意缠绵”,翻译一下就是:双侠甜甜甜。

谢谢大家多多包涵,一如既往要爱小周爱黄少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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